大門打開前,低聲說:「我今晚去看看阿漣。」
冷風隨著他輕輕的呢喃一起灌進郁鴻的耳朵里,很快被外頭嗚咽著的北風吞沒了。
***
撫南侯府白日裡活人氣就不算多,臨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死寂。
米酒下午剛被郁濯罰了一個時辰的頂水缸,晚上還要顫著腿肚子,頭暈腦脹地清點郁濯要帶去煊都的物什——也就是他家主子的嫁妝。
拾掇得差不多時,他支著脖子遙遙一望,郁濯房裡的燈已經滅掉了。
他不知道的是,郁濯人壓根兒不在榻上。
這位爺此刻已經翻窗進了郁漣的房間。這房間裡空無一人,也沒點夜燈。郁濯踩著厚氍毹,輕手輕腳行至書桌前,又借著微弱月光摸索著捏住了一件筆架上的東西。
——那是支上好的狼毫,柔軟的筆尖一下下刮蹭著他的指腹。
郁濯沒說話,眼睫低垂,瞧不出喜怒。
他的目光在這筆上流連許久,終於把它揣在懷裡,旋即翻牆出了撫南侯府。
他徑自往西南方向去,走得又急又踉蹌,到最後乾脆跑起來,不知過了多久,他終於在一棵幾人合抱的垂葉榕前面停下來,已是氣喘吁吁。
這是郁漣和他兒時常來玩鬧的地方,那時撫南侯府風頭正盛,他爹郁珏出身微末,卻助剛登基不久的隆安帝趙延順利拿下翎城等十餘座城池,狠狠挫傷了南疆氣焰,重新劃定了大梁在嶺南的傾軋地位。
少年天子龍心大悅,賜封郁珏為撫南侯,侯府就定在寧州。
可自十三年前的變故後,撫南侯府聲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,現在的寧州人仍對郁家恭恭敬敬,表面上是賣小世子郁漣幾分面子,實際全得倚仗著郁濯。
沒人想上趕著觸這位活閻王的霉頭。
郁濯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臉,指腹碾過右眼下方那顆小痣。
他面上還余著點殘血,這樣一抹,緋色便順勢蔓延開來。
只是他生得個高腿長,束髮的玉冠又在剛剛的奔跑中有些歪斜,此刻比起美人,倒是更有幾分江湖俠客的味道。
他面無表情,踱步到西南方向,尋到一塊不起眼的、微微隆起的土堆,這土堆上方垂著一條繁密虬枝,郁濯剝開它半蹲下來。
他垂首間輕聲道:「布儂達帶著殘部逃去了北方,大哥已經派人先行前往調查,此去煊都,應當有所收穫。」
「這些年裡,老皇帝不知我已查清了當年之事的真相。賜婚之事天助我也,三年之內,我定叫他血濺明堂。」
郁濯說完話,沉默了好一會兒,方才從懷裡掏出那隻狼毫,用筆尖蘸取葉稍夜露,在土堆上暈出六個深色的水痕來。
——「阿漣,生辰快樂。」
做完這些,他靜靜地立在樹下仰起頭來,透過枝葉望向晦暗的夜空,偶有雪粒落到面上,很快便被體溫捂化了,細細的一點,顫在眼尾。
像是欲蓋彌彰地墜著半顆淚。
長夜岑寂,偶有寒鴉嘶啞,這是寧州城裡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冬夜,無人知曉榕樹下有這樣一處孤寂的長眠地,正容納著一場無第三人慶賀的生辰日。
它只屬於這對雙生子。
待到黎明將至,斑斑駁駁的葉影灑落眼底的時候,土堆上的字痕終於消失不見。
郁濯這才轉身離開。
他來時走得那樣急,回程卻很悠閒——他恰趕上了寧州早集的時辰,又即將離開此地,後知後覺地生出幾分具體的不舍來。
於是乾脆東轉轉西看看,可面上那點干透的血跡,反將自己途經攤鋪的老闆驚得夠嗆。
幾顆冬棗咕咚咚滾到他腳邊,郁濯拾起來在手心拋了拋,朝賣冬棗的小販佻達道:「多謝,晚些時候記得去侯府拿賞錢!」
那小販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。
郁濯咂摸咂摸嘴,頗覺索然無趣,他也不嫌髒,把兩顆棗隨便擦擦扔嘴裡嚼了,還挺甜。
左右今天他就要離開了,郁濯想,還是甜點好。
回到侯府時,米酒已經將一切準備妥當上前迎他,對自家這位爺半夜跑出去一點不意外。
郁鴻的輪椅被米糖推著,齊膝截斷的腿上蓋著條厚褥子,在侯府大門口對著郁濯痴痴注目。
他身後側站著個跟郁濯身材容貌八分像的人,可那人明知郁濯回來,既沒說話,也沒抬頭,只有些訥訥地死盯著自己的靴頭。
郁濯深深地看了此人一眼:「『郁漣』,我走後,照顧好大哥。」
那人激靈一下,用力點了點頭。
米酒給郁濯披上大氅,恭恭敬敬地問他:「主子,我們什麼時候動身?」
隆安帝的賜婚密詔這樣急,尚未昭告天下,因而郁濯此次遠赴煊都成親,乃是暗中先行,寧州城中並無幾人知曉。
唯有鎮北侯府門口掛起兩隻大紅燈籠,姑且寥作送別。
郁濯瞥見身側那尊富麗堂皇的馬車,沒打算坐,利落地翻身上了旁邊的馬:「現在。」
身後傳來郁鴻的聲音:「阿濯阿濯!今天是你生辰,早點回家!要給哥哥帶糖的呀!」
郁濯沒回頭,他背對著郁鴻,把剩下的一顆冬棗拋進他的懷中。
郁鴻伸手去抓時,忽然發現這顆棗已經被郁濯的手心捂得溫熱,他冰冷的手指觸到它,帶來針扎一般的刺痛感,心頭遽然而起的酸澀使他險些控制不住表情。
可他很快將這顆棗扔進嘴裡,喜形於色地拍起手來:「好甜好甜!哥哥最喜歡阿濯啦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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