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深淵裡仰望星空:魏晉名士的卑微與驕傲

曹植 不去奮力掙扎,只有被人踐踏


兵而來,想扶曹植繼位。曹植問曹彰,你難道不記得袁紹兒子兄弟相殘的故事了嗎?果斷拒絕。但曹丕,手裡有權的時候,他那「以眼還眼」,錙銖必較的本性必然釋放隱忍已久的對於曹植一黨的仇恨,還可以藉機威懾一下想要反對他的圍觀眾人。總之,一片充滿惡意的烏雲,豐滿地籠罩住曹植的朋友們。曹丕剛做太子,就要找機會殺丁儀兄弟。曹植就在這個當口還要給丁儀寫詩,「在貴多忘賤,為恩誰能博」——諷刺曹丕一朝得權就要公報私仇,全然不管這滿滿惡意的焦點其實是這些人對於他的愛戴,他根本是處境最危險的那個。

    但曹植吶,他還以為哪怕成了「君臣」,本質也還是父親兄長。所以,曹丕做了魏王,立刻把兄弟們趕去他們的封地,不許亂跑。他聽話地從母親身邊,從鄴城離開,回到臨淄,去做他的臨淄侯。但他沒有想到,連祭奠剛去世的父親,都會遭到曹丕的拒絕。他甚至已經低三下四地請求說,羊豬牛我都能自己搞到,杏就是我這裡的特產,祭祀需要的用品都不需要麻煩朝廷批給我什麼。只要允許我進行祭奠就好,父親過世半年,我實在很想念他。但曹丕找了一個莫名其妙的「庶子不得祭宗廟」的理由拒絕了。

    現在天下都知道了,曹丕對這個弟弟冷淡得很。於是那些善於揣測人心迎合上位的人便懂了:黃初二年,就有朝廷派在臨淄的監國使者奏報說曹植醉酒,傲慢,出言不遜,甚至劫脅使者。這是目無朝廷的重罪。曹植立刻被押解去京都,在路上被貶爵安鄉侯,六年之前他還是「萬戶侯」,現在成了一個吃喝都拮据的「百戶侯」。轉過年去,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一次,又被監國使者誣告,再次千里迢迢從河北晉州到洛陽請罪。這次,哪怕是一直抱著「隨便你折騰」信條的曹植,也憤怒了,甚至賭咒發誓說自己是「以信人之心,無忌於左右」,但沒想到「身輕於鴻毛,而謗重於泰山」。小人可惡,但他哥哥也並沒有對他坦誠相待。好不容易才見上一次面,他竭力自我辯解,曹丕卻總是不置可否。他這個哥哥向來如此,嘴上說同情,心裡未必不忌憚。

    曹丕寬宥了曹植的罪行,給他加了封邑,卻又讓他再次轉徙鄄城。帶著「願批心自說陳」但「君門以九重,道遠河無津」的憤懣,曹植來到了洛水邊。他做了一個夢,夢見一個美而有靈的女神,可以託付他的一腔熱情,可以撫慰他的憤怒失意,與他在現實中碰見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。他現在身墮泥沼了,但他也配得上這份純潔高尚的愛慕。這就是後來有名的《洛神賦》。後來的書生落魄了,總愛給自己寫一個女鬼紅袖添香,曹植那會兒卻流行女神。哪怕再崎嶇,有一個美麗高貴善解人意的女性時時陪伴,都是他應當應分的人生安慰。後來的李善為《文選》做注,認為這是曹植隱晦抒發對曹丕那個苦命老婆甄氏的愛情。這是後人的熱情想像。正如他們把八竿子打不著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搭配成「化蝶」的故事一樣,好像兩個苦命的人被混搭,就能有想像中的幸福。但曹植,他這麼高傲、委屈和孤獨,也只能留給神女。凡俗里的這些,他都不愛搭理。

    可惜曹植只能是發夢。女神駕著車從夢裡遠去,最理解他的父親死了,最喜愛他的母親不能為他說什麼,因為他哥哥,已經認為他們從小一道讀書習武的情分遠沒有防備他來得重要了。

    後來,他還是承擔著在這個家庭里他從小就承擔的責任——賀瑞、哀誄,歌功頌德,都是他的活兒。雖然曹丕改朝換代當皇帝那會兒他大哭一場,但該做的工作,他也還是做了,他寫了詞采華茂的《大魏篇》描述因為曹丕稱帝而出現的靈符祥瑞。曹丕在洛陽聽到這個消息,也不忘諷刺一下,狀似無意地問左右,聽說我順應天命做了皇帝,有人大哭了一場,是為什麼?再之後,曹植一次一次被監國使者惡意中傷,為了得到進京當面說清楚的機會,他只能對曹丕寫「遲奉聖顏,如渴如飢」——不管他本性多高傲,此時也不得不一次次以卑微的語氣剖白自己。


    他曾經有一把好牌——父親的寵愛,天賦的才華,熱情天真的個性,都是讓人著迷的好東西。不過,他從沒有對它們進行任何深謀遠慮的規劃,不耐煩,也不屑。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對那些費盡心機的占有和勝利感興趣。但是現在,他年紀大了,他開始懂得,別人(比如他哥哥)也許同樣不喜歡成為這樣心思深沉表里不一的人,但人與人的關係是一張大網,生而為人,早已被粘在網中,不去奮力掙扎謀劃,就只有被別人踐踏。

    曹植明白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。他能做的只有好好寫文章表達他恭順的態度。順便,再不死心地問一問,是否還能給我一個做一點實事的機會?曹丕是看著他開司馬門一路狂奔出去的,有一萬個不再信任他的理由。不信任他,防備他,可畢竟曹植也還是他的兄弟,年紀越大,曹丕就越記得小時候的事情。小時候,楊修曾經送他一把王髦劍,很多年後,他又一次看見這把劍,楊修卻死了。楊修是被父親曹操賜死的,他不能對楊修的死表示什麼,只好把鑄劍人招來,賞賜一些糧食。再後來,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。在黃初六年的冬天,征討孫權無功而返之後忽然想要去看一看曹植。

    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雍丘。這麼多年針鋒相對,哪怕促膝而談,也不再能坦坦蕩蕩說彼平生。曹植小心翼翼地感謝曹丕願意與他重修舊好,原諒他從前的錯誤。曹丕給他講笑話他誠惶誠恐,陪他一起嗟嘆少年過往他膽戰心驚。曹丕最後只好說,我還記得父親從前專門講過,漢代的皇帝奢侈浪費,衣箱裡積存的衣服從沒穿過,最後都爛掉。父親說他死後,要把自己的衣物都分掉。我帶來一些,也許你用得上。於是留下衣服十三種,又帶著鼓吹行仗,浩浩蕩蕩走了。

    轉過年去沒幾個月,曹丕就死了。寫誄文這活兒慣例又落在曹植頭上。整個曹家,曹植是第一誄文專業戶,他也手熟,提筆就有華麗誇張的吹捧。講曹丕「才秀藻朗,如玉之瑩。」——張口就來,吹得有點噁心。他甚至在末尾寫了百來字的「自陳」,說自己袖子裡藏著刀,也想一死了之。連後代很喜歡他的評論家劉勰都在《文心雕龍》裡說,不知道他寫這些不合體式的東西是什麼意思。

    他侄子曹睿在黃初七年五月繼位為皇帝,第二年正月改元太和。但曹植,他這年三十六歲,卻有點老糊塗了。他寫了一篇賦,賦名「慰情」。開頭就說,「黃初八年正月,雨。而北風飄寒,果園墮冰,枝幹摧折。」也不知道是他老糊塗,還是他有意為之——曹丕這個皇帝,從頭到尾就一個年號,黃初,但黃初七年曹丕就死了,黃初八年是一個不存在的年份。在曹丕做皇帝的這七年,曹植經歷了他人生最跌宕起伏的摔打、挫敗,甚至侮辱。但他終於在殘忍中獲悉人生本來的真相。現在,不管是否愉快,與他分享他熱情天真的少年時代,帶給他痛苦挫折的中年時代的曹丕死了,他大半生的跌宕也一併被裹挾而去。對於他哥哥,對於他自己,曹植都該以私人的名義寫點什麼。

    但《慰情賦》失傳,他究竟寫了什麼,我們都不知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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